【李中專欄】小丑嗑的不是瘋狂而是悲傷

 

「小丑」這個十惡不涉的壞蛋,長久和蝙輻俠互相依存,我們從漫畫跟電影裏理解小丑的存在,但不會同情他,正如惡名昭張的查理曼森,我們可以透過心理分析時代背景,試圖解釋他犯案的動機,但普通觀衆很難將查理曼森當作一個人來同情。選擇將小丑作爲故事的主軸,其實是挑戰觀衆對於自我道德的檢視,有人覺得將小丑拍成電影,本身就在鼓勵人們同情殺人犯、隨機殺人犯支流。小丑幹下的事情已經不是簡單的謀殺而已,在流行文化裏,他就是集體謀殺的高手。

創作到底是否應該顧及道德命題?這對拍電影的我們來說,端看每個創作者能接受的程度在哪裏,由創作者自行決定。這也就是電影分級制度的目的,要保護不適合特定內容的觀衆不要看到不該看的電影。電影分級其實是在保護創作的自由。如何拿着道德或是政治立場來遣責一部電影或是小說的基準?所謂的道德標準,不過是每個人心中的尺,不是一個基準,而是一種個人感受。

比方說就在2019田的今天,莫桑比克和贊比亞地區仍有部落覺得女人適婚最低結婚年紀是八歲,之後就可從事性行爲。如果有當地人拍了一部童婚電影鼓勵幼齒的最好,要不要遣責?沒有正在發生或已經發生的不道德,怎麼會有電影被創作出來?要罵《小丑》的主創鼓勵殺人,還不如去罵軍火商提供實質的武器讓人能夠去殺人;要說一部電影撕裂族羣,爲何不能討論族羣在一開始是如何產生對立?

回到《小丑》電影本身,想講的也是一樣的東西,利用了標準超級英雄電影的劇本流程,主角發現自己與衆不同之處(超能力或是特殊使命),歷經自我懷疑於擁抱自己的能力,挑戰原本無法戰勝的強敵,打敗強敵,取得世界的認同;只是在《小丑》這個世界裏,主角的與衆不同之處就是和大家都相同,他歷經的自我懷疑就是所有中低產階級的自我懷疑──我明明照着社會的期許努力着,爲什麼要被人生如此磨難?於是小丑最後得到一個結論,原本身上經歷的悲劇,只要跳出自己的感受框架,看起來就像喜劇一樣好笑,拿着道德框架的嚴肅市長候選人,只是把底層的他們當作選票,在高譚市的上流社會裏,小丑和其他人,都不是人。

所以小丑的強敵不是蝙輻俠,而是韋恩家族所象徵的「高譚市菁英」,就像《寄生上流》一樣,在有錢人眼中發生在別人身上有趣好笑的情景,是身處其中的窮人笑不出來的悲哀;《小丑》中重複出現關於「笑」和麪具的各種解讀,當小丑理解到原來大家看着他笑,不過是爲了證明自己過得比他好的訕笑,那要笑就讓所有人都一起笑,不要只有少數特權階級可以笑。如果富人們就像蝙蝠俠一樣戴着同情衆生的假面具,那小丑就像所有的窮苦人一樣,他們的臉就是被生活擠壓後而無法脫下的面具。小丑看透這點,於是讓自己的臉,成爲沒有感覺的笑臉,對着富人所掌控的高譚市,進行革命。

《小丑》《寄生上流》一樣,是部關於階級的電影,跟殺人一點關係也沒有,故事裏最可怕不是被打死的人,全片比鮮血更可怕的東西太多了,根本不會注意到底是誰殺了誰。

而且瓦昆菲尼克斯的魔力在於,他把以上這一切的階級的概念轉化成我們能夠同情的角色,他的小丑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反英雄,如果在DC 的世界裏的小丑是瓦昆來演,那我希望蝙蝠俠會被他擊敗。這就是瓦昆的魅力,他的表演不處理小丑的瘋狂,而是處理一個男人的悲傷,把這個悲傷極大化,外顯成一種肢體狀態。其實客觀來看,許多對於小丑角色的肢體要求,是來自於原本的人物設定,包括小丑的笑和愛跳舞的肢體狀態。但瓦昆將這些東西和悲傷結合後,就是他獨一無二的小丑,他的重大惡行雖然令人髮指,但卻同時讓人同情。

導演陶德菲利普斯在片中所做的事,就是用盡全力在美術和鏡位還有敘事襯托出瓦昆每一個表演的細節,這其實是導演在現場最重要的工作之一:大部分的時候,導演不是要導演員、而要能看見演員能做的。常常演員所能給的,比導演能給的多很多,《小丑》許多場次都留下了很長的鏡頭給瓦昆表演,可以感覺得到在鏡頭後面的陶德,也被鏡頭前的瓦昆迷惑着。瓦昆就像完美的鑽石一樣,陶德只負責把鑽石最好的切面磨出來讓角度完美,當光線照下,瓦昆的亮度跟透明度都是他原本的樣子。

如果說希斯萊傑的小丑是個偉大的符號,那麼瓦昆的小丑,纔是一個真正的人。

【Yahoo專欄作者李中】

作家、編劇、導演。曾爲電影《艋舺》《愛》《刺客聶隱娘》等片效力,首部導演的劇情長片爲《青田街一號》,另有金馬影展VR電影《5X1》中的短片《董仔的人》。最新長片作品爲《大體臨門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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